*20世纪前半叶的故事
*军官与军医,一场乱世中的不期而遇
*少量考据,剩下全是编
浑身都在痛。
萧景琰的意识渐渐被拉回到他的头脑中,他开始回忆起昏迷之前都出了什么事。他知道自己受伤了,伤得很重,才从昏迷中醒过来。
可刚刚想起来一些他受伤之前的场景,席卷全身的痛就打断了他的思路。明明受的伤应该主要在腹部和背部,可是他却辨不出来到底什么地方更痛一些,只觉得身上仿佛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到处都充斥着难以忍受的剧痛。身体的躯干部分被什么紧紧包裹着,让他甚至有一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不真实感。
眼前的一丝光感让他知道现在应该是白天,但他身下的床似乎是稍微有些软的,周围的环境也并不嘈杂。他想,自己现在应该不是在团部里,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于是他下意识地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他醒了!”
“你确认吗?”
“你看他是用手在摸床,应该是醒了。”
“我去叫梅医生过来。”
两个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听起来他现在像是在医院里。算起来离他受伤的战役发生处大概小几十里地的地方确实有个野战医院,那这么算来,他应该现在就身处在医院里。
他想睁开眼,可又觉得没有多余力气去完成这个动作。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略显沉重,应该是属于男人的。
“醒了?”
“梅医生,我看到刚才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眼皮也稍微抬了抬,只是还没有睁眼。我觉得他应该是醒了。”
萧景琰感到有人的气息在靠近,紧接着男人的声音对他说道:“萧团长,能睁开眼或者能回答我一下吗?”
“……嗯。”萧景琰费尽力气挤出来一个模糊的音节。他怕这还不够让人知道他已经醒过来了,就又试了一次睁眼。眼皮仿佛重如千斤,但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然而外界的光亮太过刺目,他甚至没有看清楚医生的长相,就又闭上了眼。
“能告诉我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不要紧,说不出来没关系,不要勉强。”
“我……疼。”萧景琰又用力吐出两个字。
“我知道了,萧团长好好休息,我会一直在医院里,有情况我会随时处理。”
医生从他身边离开,转而叮嘱病房里的护士:“小穆,之前我说让配的液,给他输上吧。”
“好的,我现在去拿。”
过了一夜,萧景琰感觉自己身上的疼痛更甚,但意识反倒是比前一日要清醒许多。夜里他睡得不甚安稳,早上刚有些天光他便醒了,想着护士可能夜里没休息好,就没惊动护士,只是等着人到了点来巡查。
护士来了之后没多久那位医生就来了,照例先问了萧景琰现在的感觉,又查看了伤口情况,换了纱布绷带,这才算告一段落。
“萧团长好,我姓梅,是你在这里的主治医生。”
“你好梅医生,辛苦你了。”
“我想要先确认一下萧团长的情况。”医生朝着他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萧景琰,129师385旅所属768团团长,黄埔军校第六期学员,曾参加过广州起义。768团作为加强团,需要有深厚理论功底及实战经验的将领担任团长,因此将萧团长从120师调任至此。”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萧景琰很疑惑。面前的是野战医院的医生,这些信息虽然并不是保密的,但似乎也并没有传得那么广。
“这些并不是秘密,想了解并不难。”医生的神色显得很从容,“萧团长,这些信息是否准确?”
“是的。”萧景琰早上和警卫员列战英打听过了,说这位医生是这所医院最好的医生之一,背景足够可信,因此倒没什么想瞒着的,“不过我想知道,梅医生为什么会去了解这些信息?”
医生刚想开口回答,外面忽然有护士跑过来,对医生说有位病人状况不好,请他过去看。医生略带歉意地朝萧景琰点点头:“抱歉,我先离开一会,晚些再过来。”
等医生走后,列战英进来,萧景琰问道:“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要不要我去打听一下,这位梅医生究竟是什么情况?”
“好,我就是想让你去问这个。”
出去了没多久,列战英就回来了,他进来就跟萧景琰说:“团长,我问了外面的护士,都说这位梅医生一直是这样,几乎他管的每个病人,他都要去了解出身和履历,要是来的只是没什么职位的人,他了解不到也就算了,像团长您这样的,他是必须要弄明白了才行。”
“这是医生的责任吗?”萧景琰皱眉。
列战英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直到了半下午梅医生才过来,他进门时萧景琰正和列战英聊天,一见他来,萧景琰示意列战英到外面候着。
“这会外面太晒,你去我们休息室坐坐吧,出门右转,直走第四间,里面要是有别的医生在,就说我让你来的。里面有附近村民给我们送的水果,你可以吃点,没关系。”梅医生说着看了萧景琰一眼,“就不用给你们团长带了,他这几天还不能正常进食。”
列战英询问地看向萧景琰,后者没敢瞪梅医生,对列战英说:“你去吧,没事。”
“梅医生,继续上午的话题可以吗?”萧景琰憋了半天的问题还没问出来。
“你等我看看你的伤口,没什么事了再说。”梅医生示意他躺好,随后把被子掀到一边,仔细检查绷带下有没有渗血等一系列情况。萧景琰等了一会,见梅医生的神情像是松了口气,估摸着自己应该没什么事,又怕这医生还有别的没做,就没敢直接问,等医生发话。
“还行,你的伤不算致命伤,只是伤口比较多,出血量大,而且有弹片的穿透伤,因此还需要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团里的事务应该有人暂时代理,如有需要,萧团长可以告诉我或者我们这里的护士,让你的警卫员找我们也可以,我们能想办法帮你联系团部或者旅部。”
“谢谢梅医生。”
“现在说吧,我这一会一直到晚上应该都没有特别的事情。”梅医生往后退了一步,稍稍远离了床边。
“梅医生坐下吧。”萧景琰看到边上有把椅子,“你们成天站着,太累了。”
“好。”
“我还是之前那个问题,梅医生为什么会想去知道我的履历?我听战英跟我说,梅医生似乎很热衷于这件事。”
“热衷?”梅医生一挑眉,“我只是不能容许,我对我的患者除了姓名和病情之外一无所知。”
“我想,不是每个医生都是这样。”
“就我了解,目前全医院只有我有这个习惯。我常常被他们说是怪人,不过无所谓,虽然知道了有时候也并没有太多用处,但我如果不能了解,就会心有不安。”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姓名,还有我的一部分经历,那么能不能请梅医生也介绍一下自己?”
梅医生起初是一愣,随即笑起来:“好啊,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那我也有义务回答你。我姓梅,名长苏,毕业于浙江医学专门学校。之后辗转各处,最后成为了野战医院的医生。”
“梅医生既然是医学学校毕业的,而况国内情势动荡,为何没有选择继续深造?据我所知,近年来无论是美国还是英法等国,在医学上都有很大进步。”
“我也曾学过些英国的先进知识,当年的我确实有出国的意愿,但我斟酌许久,看国内状况不明朗,还是决定留下来。”
“难道说,梅医生预料到了会有现在的战争?”
“实际上,我非常厌恶战争。”梅长苏摇摇头,“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学医。战争是杀人,而做医生是救人。”
“但有时候,和平是用战争换来的。”萧景琰试着坐起来,但动作幅度稍微大点,他就觉得身上的创口钻心地疼,只好又躺回去。
“萧团长现在还不能乱动,过几天伤口长好拆了线再说。”梅长苏说了一句,随后接着前面的话继续道,“萧团长好战还是反战?”
“我不想打仗,但是必要时期,我觉得拿起武器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因此我才选择报名军校,并且有幸进入黄埔武汉分校就读。”
“能进黄埔的都不是一般人。”梅长苏扫视了一眼外面,“我在这里还是第一次见到黄埔的学生。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们在黄埔都学什么?能和我说说吗?”
“这没问题,不过梅医生你要答应我,你也要和我说说,你们在学校里都说什么。”
“希望我能说得清楚。”
结果这一聊起来就没个完,夜幕降临了还在说,列战英过来看了几趟,最后萧景琰索性让他去先休息,有什么事等他和梅医生聊完了再说。
最后赶走梅长苏的还是护士,两个人正聊得没个完,护士进来了。
“小穆?有事吗?”
“梅医生,我需要提醒您,萧团长需要静卧休息,现在已经快到十一点了,请您尽快结束不必要的对话。”
“……好,那就明天再说。”梅长苏只好站起身。
“野战医院的护士都这么厉害吗?”萧景琰目送着护士离开,颇有些不安。
“放心,她们只对我这样。”
夜深,萧景琰已经入睡,忽然开始烦躁不安。护士进来见他的模样,二话不说给他量了体温,一见已经到了39℃多,赶忙去叫梅长苏过来。
这一夜萧景琰过得昏昏沉沉,他只知道有医护人员在他身边忙碌,却想不清任何事情。直到了上午六七点的样子,高烧才退了下去。又过了得一个小时,他才稍有了点精神。头没那么昏蒙之后,他睁眼就看到梅长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靠着他的病床床边,正在小憩。
萧景琰估摸着梅长苏守了他半晚上,这会见他好转,才得了个空休憩片刻。他没忍心出声打扰,但许是他醒来之后气息有所变化,没几分钟,梅长苏也随后醒转,二话不说先起身,让护士再给萧景琰量一次体温。
这会体温没有再度升高,梅长苏的神色明显轻松了下来。他嘱咐护士拿什么药来,萧景琰听了半天没听懂,就随他去了。看着萧景琰换了药,梅长苏出去巡视了一圈别的病房,才回来继续守着萧景琰。
“你昨天就在这里坐了一夜?看你早上那么疲惫。”
“也不算,你是凌晨不到一点开始发热的,我那时候才来,还是回去睡了一个多小时。”
“每个出现突发情况的病人你都要守着吗?”
“这不算是我的义务,我不必一直盯在边上,不过对你算是特例吧。”
“我有什么好特例的。”萧景琰一笑,“还是说,你见惯了那些大老粗,觉得我和他们不太一样?”
“大概是吧。”梅长苏耸耸肩。
“大老粗也有大老粗的好,他们带兵打仗没含糊的,有时候还比我这种人果断得多。”
“我也见过几个,他们都挺好的,说话直爽,讲义气,打仗也好,就是说不到一起去。”
“和我说得到一起去?”
“我在医院成天也不去别处,身边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偶有个能聊得来的,对我来说也算是幸运。”
“幸运?”萧景琰觉得梅长苏这词用得有意思。
“有人能和我谈些不一样的东西,还不嫌对方无趣,这当然是幸运。”
野战医院的护士们就看梅长苏成天往萧景琰的病房跑,连休息室都不去了。只不过被警告过那一次之后,梅长苏乖乖地晚上一到十点就走,绝不多耽搁。只不过梅长苏每次来,第一件事先查看萧景琰的病情如何,伤口愈合得怎么样,没问题了再说闲话。
过了些日子,萧景琰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梅长苏说很快就可以拆线,然后就能出院了。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可不希望再在医院病房见到你,就算是你陪别人来也不行。”
“那我不以病人的身份来,也不以陪护人的身份来,只是作为朋友来,可不可以?”
梅长苏认真地凝视了萧景琰一会,缓缓点了点头:“可以。”
那之后萧景琰就回到正面战场去了,768团很快就调防离开了这个地区,再然后部队小规模改组,萧景琰又有调任,离着他与梅长苏相见的地方越来越远。
抗战胜利后,萧景琰的部队被划归华野。某日他不小心染了病,虽然不是大问题,还是被建议要休息几日。正好近来战事不算吃紧,他也就得了个休憩的机会。
这时候他又记起了梅长苏。这么些年,他总是会想起野战医院为他疗伤的梅医生,可那身影总是一闪而过,瞬间就被面前紧迫的战事打断。华野分给他的军医尽职尽责地为他治病,可他如今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那个人。
没人能在病榻前陪他再说些闲话了。
病愈后,萧景琰托人打听梅长苏的下落。本来他不抱什么希望,却有一天忽然得知,梅长苏现在属于中野,依旧还在做第一线的战地医生。
“他怎么还在前线?像他这样的资历,不应该到司令部之类的地方去吗?”
“听说是他自己要求的,中野有调动他去参谋部的想法,但他拒绝了,他说要继续留在前线,死活不愿意走。中野的老总拿他没办法,只好遂了他的意。”他的师部参谋打听的消息还挺细,把大概的经过都和萧景琰说了。
“他是个反战的人,这么多年在第一线的时间可能和我都差不多了。”
“您和那位医生关系很好吗?”
萧景琰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怔了片刻,回答道:“他以前给我治过伤,我对他印象很好,就想起来了。”
很快战事又起,萧景琰也再没空闲去想梅长苏,全身心地扑在战场上。
他在百忙之中收到梅长苏的死讯,据说是梅长苏所在的地方爆发鼠疫,而他自己也是感染者之一,最终不治身亡。萧景琰听到这消息,好像就跟听到了陌生人的死讯一般,他觉得自己无动于衷,可在几日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是心在那一刻就已麻木了,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他本以为,这会比当年他受过的伤还要痛上几倍,最终却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战况瞬息万变,若是战争一日不能结束,战地的医生们就要多收一日的伤员。
他必须全力以赴,无暇悲伤。
解放后,萧景琰长居于北京。他时不时地还会想起梅长苏来,即使那个人的容貌已经缥缈得像一个影子,他也还记得,他和梅长苏谈了什么。
“军校里都有什么课程?”
“我们的课程挺多的,不仅是军事相关的战术学、兵器学之类,还有很多别的课程,比如政治学、经济学……”
……
“我们的课程有时候会采用外文授课,请的是外国的老师来。”
“那不会很难吗?”
“难啊,但是可以听到很多其他国家的医学发展,能学到许多东西。”
……
他终于有时间去回忆了,只是再没去打听梅长苏的消息。
直到又一年的秋天,萧景琰出门去办事,回家的路上,偶然看见街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过去了快十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却仍然过了马路,想去确认一下那人到底是不是梅长苏。
也许当年的死讯,是谣传也说不定。
他用了几步穿过路面,那人看到他,停了下来。时间与战争使得两个人都变得苍老,却仍存留着当年模样。
“听说你在中野的时候染了鼠疫,还以为你死了,想着当年说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没想到真是误报。”
“九死一生,那时候确实有鼠疫,但我逃过一劫。”
“你现在也在北平?”
“不是,我在上海,因为有些事要过来逗留几天。”
“来我家里坐坐吧。”
“今天还有事,改日再说。”
梅长苏交给萧景琰一个联系方式,告了别,转身离去。
—完—
这篇差点跟十二时辰的活动文《玄黄》对调,是我在骨科病房值班忽然脑子一抽想到的……
军医是之前写完《我在黎明之前醒来》之后和 @江云逋 聊天,我说还想继续写民国,云逋小可爱说写军医吧,我一直没找到感觉,直到这个月回病房了……
咳。